朱晓东，我与理想的距离，是和现实的和解

2001年，美国上映了一部由乔治·克鲁尼（George Clooney）、布拉德·皮特（Brad Pitt）和马特·达蒙（Matt Damon）等主演的犯罪电影，讲述的是超级大盗丹尼·奥申（Danny Ocean）一夜之间召集十一位行内好手抢劫情敌赌场的故事，这部电影就是著名的《十一罗汉》，英文原名叫作“Ocean's 11”。这部电影在朱晓东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2006年，他在北京正式注册了“欧迅体育文化股份有限公司”，他想要做的这个企业，就如同一个集齐了“11罗汉”的团队，每个人身怀技艺，志同道合，共创大业。

从06年成立起，“Oceans” 这颗小种子经由雨水灌溉和阳光滋润，从幼苗慢慢长成大树，在期盼着即将很快长成可造之材之际，却在2017年遭遇了一场措手不及的暴风雪。也许过去两年里你已经听了太多欧迅体育有关荣誉和耻辱的种种，但是这篇我要讲的，无关成败，是一个关于信念的故事，关于朱晓东这个理想主义者。

讲述者    朱晓东

记述者        张婷

特别讲述者    欧迅人

“Shoto，好久不见，您怎么样？”

“是的，好久不见。还活着。”

这是今年年初我和朱晓东约着一起喝咖啡，我俩刚坐下的对话。Shoto说出这三个字时的“轻松感“，出乎我的意料。我下意识地眉头一皱，表现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Shoto便不疾不徐地跟我解释目前欧迅体育的团队状况，在业务上也会重新调整为之前的轻资产的咨询服务运营模式，同时也在寻求公司债务的解决方案。我听着听着，突然有了”昨日重现“的错觉，记得我第一次和Shoto见面，他也是这样不疾不徐地向我解释欧迅体育的业务。他那时候说，欧迅的业务就如同”开超市“一般，商家代理各类品牌，将琳琅满目的货品陈列展示给客户，客户根据自己的需求挑选商品向商家下单购买，虽然这种轻资产运营模式，公司规模很难有爆发式地增长，但生存没有问题，公司的发展也是非常稳定的，那时候时间定格在2011年，公司刚刚经历了最困难的“后北京奥运时期”。现在的Shoto和那个时候相比，除了更瘦了一些，神情举止语气仍旧和当年毫无二致，不过我知道，当他说出”还活着“这三个字的那一刻，心里的感受和当年比早已经大相径庭了。

很多人读采访朱晓东的文章，都知道他是第一位在日本的J联赛中任职的中国人，后来还协助过FIFA创建中国区办公室，随后举办了2007年FIFA女足世界杯，接着就是他和欧迅体育共同走过的13年。Shoto是上海人，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受90年代初出国潮的影响，他在18岁的时候便去日本留学，因此才有了机会留在日本误打误撞地进入了体育这个行业，以及后来与日本籍妻子结婚生子的个人经历。Shoto在J联赛工作了3年零7个月，很幸运地是，一直从事着联盟资产包括媒体版权和赞助权益商业化的工作。

“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深”，Shoto说：“我不是个体育迷，但是我发现体育产业很有意思，体育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精神号召力；其次，我深信体育应该是市场化运作的产业，体育营销可以给品牌创造更高的价值，也能够推动社会的进步”。

2000年中国足球论坛，朱晓东陪同时任J联赛主席川渊三郎

2001年下半年，Shoto从J联赛离开，随后在瑞士攻读了FIFA 的足球研究生，2002年回国，创立星茂体育咨询公司，其间以服务方的身份担任电通（Dentsu）的体育营销顾问，福特宝公司的商务总监，以及FIFA的中国区顾问，成功地协助FIFA举办了2007年在中国的女足世界杯，促成了佳能和中超的赞助合作，为东芝等众多日本品牌提供了体育营销咨询的服务。

在Shoto还在继续介绍星茂体育的时候，我打断了他，“Shoto，为什么回国后就决定要自己创业?”

“我是个有很多想法的人，而且3年的联赛职业生涯，我发现我其实很不喜欢大公司的那些繁冗的流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 Shoto回答说：“我觉得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工作经验和在瑞士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可以运用到中国的体育产业，我希望能够做更多的事情出来。”

随着咨询业务的发展，2006年，朱晓东在北京注册“欧迅体育文化有限公司”，办公室一度很长时间就设在工体的21看台下面。百度百科里欧迅体育的词条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企业观——‘传播激情’

企业理念：

> 体育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 有效的体育营销手段可以促进体育的发展

> 欧迅坚持，通过有效的体育营销手段促进体育的发展，进而推动社会进步”

“这些不是贴在老板头顶上的空话”，

“从10年开始，进入欧迅体育的年轻人都怀抱着‘体育改变世界’的信念，我们现在总是很自豪地称自己是‘欧迅人’。受公司价值观和文化的影响，我们这些欧迅人，缺点就是太老实，书生气重，有的时候并不好用，但是做事情特别靠谱，也特别好学。”这是我的特别讲述人给我描述的那一代“欧迅人”，他还说到，“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吧，关于Shoto的‘幽默’。”

“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上海办公室的同事写邮件给老板，大致上是抱怨工作量太大，团队有些负荷不了。Shoto回了一封邮件给他们，特别诗意地写道，‘改变世界的路还很长，不要轻易给自己设限’。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在工体办公，每当工作特别辛苦的时候，大家总会互相鼓励对方‘路很长，我们在路上’等等。我们好像不知疲倦，总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2009年一名高管加入欧迅体育，前期主要负责与政府的对接和与媒体关系的维护。

Shoto说，“在中国，有很多的项目和资金都是掌握在政府手里，尤其是体育资源，所以欧迅业务往前发展就必然要和政府打交道，而我自己其实并不是最擅长这个部分。他的加入补充了欧迅体育在这块的短板，一是他个人以及家庭在国内体育届的资源和人脉广泛，二是他的沟通方式相比于我更加适合和政府/体制内的人打交道，所以和一些政府项目的对接以及后来和地方上的（足球）项目，我就全权交给了他。到后期，我忙于公司的战略规划和融资，团队的管理和事务性的工作也都交付给了他。我的想法一直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到这，Shoto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现在想起来，公司的很多合同后来我都不太看了，我太过放权，对于团队，我疏忽了管理和监督”。

从2010年开始，欧迅体育的业务稳定增长，团队也基本上维持在30+人左右。“2011年，广州市体育局下达红头文件指定让欧迅体育参与广州国际马拉松的运营，我们作为重要合作伙伴被邀请参与了前期的内部会议，还组织了高层领导去香港参观学习他们的马拉松赛事运营。可是这个赛事，最后欧迅丢了，原因是我指派的这个项目负责人，也就是那名高管，把体育局的领导得罪了”。

我有些惊讶，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回到Shoto，试着问原因。Shoto看出我的用意，接着说：“当时的领导直接找到了我表达了不满，但是，可能是我的优柔寡断或者不以为然吧，我后来只是私下找他聊了聊这个事情，不过我知道在团队眼里，我的不作为就是对他的偏袒。而这种偏袒，埋下了很多的负面情绪，后来我也才知道，这些负面情绪，触发了后续一些高层人员的离职”。Shoto的手机在这时进来了一些信息，他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讲述着这段往事，语气中透露的那丝遗憾，在他轻描淡写式的叙述中，细微的让人几乎察觉不到。

2015年，朱晓东以公司的名义出资了75万人民币学费，支持这位高管去上海交通大学攻读MBA。朱晓东跟我开玩笑地说，在公司最困难的时候他向我递交辞呈，我都没好意思说让他自己支付那几十万的学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其实很可惜，广州马拉松是非常好的赛事，如果我们当时能够运营下来，那么马拉松爆发的红利…”，Shoto话停在了那里，淡淡地感叹了一下，“是我的问题，如果我能够管理得更好一点，可能事情有不同的结局吧”。

2012年是欧迅体育的一个转折点，公司接收了第一笔850万的融资。其实早前，欧迅内部对公司未来的发展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有些人坚持精耕细作维持现有的咨询业务，保证盈利，未来被大的广告公司或者集团收购，而朱晓东却坚持引进资本，他说这是来自于“对生存的恐惧”。自持或者自建IP，才能在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保证长足的发展，也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培养并且留存人才，建立一支强大的军团。他也说，资本进入体育产业，这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也只有借助资本的力量，才能最大程度的刺激和推动产业更快的发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从此，欧迅体育就走上了一条与资本不断博弈的道路。

从2013年开始，欧迅体育接连签下WTA广州女子网球公开赛的赛事权益，欧冠篮球在中国市场的商业权益，中超和中甲的俱乐部门票运营权益等等，这一份份“烧钱”的合同给了朱晓东向投资人“讲故事”的美好素材，终于，在2014年欧迅体育挂牌新三板，成为国内第一家上市的民营体育营销公司。

2015年，政府的46号文《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出台，资本开始疯狂涌入体育产业，带来的直接刺激是不论是国际的IP赛事资源，还是本土的各种体育资产，都在资本的拥簇下，价码翻了好几番，因此，争夺头部的优质体育IP资源逐渐演变成了军备竞赛，朱晓东被驾到资本的浪尖，按着陌生的资本的游戏规则搞着他熟悉的体育事业。

“亏损是必然的。体育产业是慢产业，在中国，很多体育赛事都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朱晓东很坦诚地说，“我一直试图在资本投入和产业运作规律中找到平衡。我们和很多的赛事或者IP持有者接触过，尤其是国内的。当时和排球协会谈排球联赛的权益，在竞标的文件里，我们提出了很多联赛专业化的建议，例如完善俱乐部的联赛准入机制，延长联赛期，打造俱乐部的文化等等，而且我们基于商业化的考量，提出来希望签订一个为期8年的权益合同，因为考虑到赛事的商业化运作所需要的周期较长，但是最终我们没有竞标成功。我知道，也理解，协会的领导任期通常是4年，而且我们跟其他的竞标方相比，标价不是最高，但是要求最多，估计领导们也觉得‘麻烦’吧”。说到这，朱晓东呵呵了两下，我不确定，他是无奈多一些，还是觉得自己“傻”的多一些。我问他，为什么又花那么多钱去买断足球俱乐部的票务代理权，他说，相对于俱乐部其他的业务，票务是最“不那么复杂的”，而且欧迅之前也积攒了一些成功运作的经验，觉得可以通过很好的商业化的运作实现盈利的目标。2013年，山东鲁能泰山俱乐部换主场，搬迁到了济南奥体中心，欧迅在2014年和他们合作协助增加主场上座率，通过运营，将原先的1万1 的上座率提高到了场均2万，还有后来的重庆力帆。

虽然挂牌新三板之后，欧迅体育连续亏损，但是当时因受着各种资本广泛的垂爱，所以项目仍在不断增加，团队持续扩大，从原先的50多人一下子增长到将近200人（包括上海，成都，山东等地的分公司人员）。2016年年初，由于国际业务对接的频繁和商业变现的迫切需求，朱晓东聘请了一名美国高管，在上海办公。本应是南北纵横中外贯通的左膀右臂，却由于两位副手（另一位是之前提到的高管）的语言和文化不通，逐渐崩塌。在这一年，乐视体育的崩盘遭致了产业资本投入的骤减，欧迅体育自2014年由于采买大量体育资产和赛事资源已经形成连续亏损，在没有新的资本注入的境况下，2016年下半年，公司的资金压力越来越紧张，朱晓东选择向银行抵押了自己在北京的房产，获得了5000万的贷款。就在这时，先是元老高管提出离职，再是未能给公司带来实际收入的美国高管给欧迅体育引来了一场纠缠不清的官司。

2017年初，欧迅体育仍旧留着100多人的团队，朱晓东没有选择大规模裁员减负，而是决定建立新的KPI制度，鼓励团队实行项目独立预算，刺激员工为公司增收。随着公司高管的陆续出走和体育产业市场环境的每况愈下，这一KPI制度的执行并未给公司带来营收上的巨大转变。

“那个时候我忙于公司的资金问题无暇顾及，很多细节的事务处理我忽略了”，这是朱晓东第三次提起来自己不擅于处理细节。而且当时，由于我的优柔寡断，很多未能完成设定业务指标的团队，我没有执行相应的惩罚机制，我当时可能是想着，越在公司困难的时候，越是要重视维持员工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好愿景”并未如朱晓东所构想的那般在现实中实现，2017年下半年很多人陆续离职，到年底的时候欧迅体育就剩下了60多名员工，而这些剩下来的60多名员工，从2017年12月到2018年5月，经历了长达半年的工资欠发。2018年上半年，一部分员工由于公司工资欠发向相关部门提出了劳动仲裁，2018年5月，大连马拉松的仲裁案判决决定，欧迅体育需向大连马拉松赛事组委会赔偿700多万，而同时，这一年，Shoto的妻子和他协议离婚，带着儿子回到了日本。2018年，可能成了朱晓东人生里最困难的一年。

Shoto把这一连串的事情一口气讲下来，我一边听着，一边埋头记着我的笔记。我能猜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平静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Shoto，你怎么能把这么多很严重的事情，如此淡定地讲出来？！”他回看了我，抿着嘴，头往右轻点了一下。“那时候的确压力很大，我一个人的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员工那个时候不能和公司一起努力渡过难关，反而要去告公司”？Shoto有点尴尬地笑了，他继续说，“但是我也理解。那个时候，我开了一个员工动员大会，跟大家说公司现在很困难，大家想留下的就留下。现在想想，我当时太优柔寡断了，没有给到大家实际的解决方案，我感到非常的抱歉”。说到此处，我想起特约讲述人跟我提过，2016年公司年会的时候，员工们送给了朱晓东一个星巴克的杯子，这个杯子是纪念创业初期Shoto在星巴克独自办公的那些岁月。他跟我说，Shoto那一刻特别地感动，从06年到16年，10年时间里，他把欧迅体育做成了第一家在新三板创业板上市的本土体育营销公司，他身边有了比11罗汉多了十几倍的团队，在那一刻，他应该是有一种强烈的自我成就感的。而不久之后，看着身边的人纷纷离开，那种失落感，也是同样强烈的啊。

我的特约讲述人说，过往欧迅的年会是大家最喜欢的公司活动。年会前的3-4天大家会分成小组，抽题做题准备项目方案，有很多很好玩的题目例如“如何在中国推广霹雳舞？”“如果你是中网的赛事总监，你会怎么运营中网？”等等，这些项目的方案大家都会花费非常多的时间去研究和准备，不是天马行空而需要有极强的可操作性，然后小组在年会的当天分别展示，最后由评委打分，颁奖，并且决定惩罚措施。他说他特别怀念在工体办公的那些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当年的那30多个人，就如同一个大家庭，一起创造了他们青春年华里最美好的记忆。

我问他：“你觉得Shoto可以称得上一名企业家吗？”

他思考了两秒，特别肯定地点了点头。“我认为的企业家，除了是一家企业的经营者之外，他还需要有宽广的视野，对社会和产业的使命感，以及对他人的责任感。Shoto和他的欧迅体育，培养了我们这样一批‘欧迅人’，他们虽然都已经离开欧迅，但是都散落扎根在产业的各处，他们在NBA，万达体育，IMG，盛开，盛力世家，足协，智美体育都继续从事着体育的事业。”

2018年是朱晓东很难的一年，2019年他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他看上去信心满满。他说，他觉得自己挺优秀的，够努力，够有野心和雄心，也够聪明，但是又总是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变得更成功？”。他又说，他一想到自己能够去“Shape the world”，他就特别快乐，但是又觉得自己离想要到达的目标还太远，于是总是对自己不满意，产生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他还说，我其实不是那么喜欢体育的，但是我一直坚信，体育会是我一生从事的事业，我很敬佩Richard Avory，他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为中国体育事业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最后死在了自己办公室里，我不想变成他那样，我要建立自己的Army，我要让更多的人来参与，影响和促进这个产业的发展，但是我又知道，因为执念于我的乌托邦，由于我的优柔寡断，我错失了很多有才能的人...

最后，我问Shoto：“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成功呢？”

他笑了笑，开玩笑地说：“可能做国际足联主席吧。”

这个答案有些意料之外，但我还是认真地把这句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我犹豫了几秒，然后在句末打了一个感叹号，心里五味杂陈。

2001年，朱晓东和时任韩国K联赛秘书长金元东

和Shoto聊完，我回去翻出了这部《十一罗汉》，又重新看了一遍。丹尼奥申是绝顶聪明的战略大师，他设计了完美的偷盗计划，招募到了身怀绝技的另外10位成员，他们拥有着不同肤色，年龄，性格和背景，奥申用金钱将大家绑定到了一个共同目标上，最后11罗汉完美配合，成功地执行了这项绝妙的偷盗，将狡猾的对手击得一败涂地。

看完电影，我一直在想，朱晓东应该就是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如奥申这样的领导者，为欧迅体育招募到这些和自己不同但是互补的罗汉们吧。可惜的是，电影里没有演到，如果这个共同目标受到了质疑，或者团队里的成员（们）掉了链子犯了错，再或者是谁按着有悖于所有人共同利益谋着私利的，奥申又会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况呢？再或者，如果11罗汉们所预想的那笔“巨大的财富”，那个“金库”，实际上并不存在呢？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朱晓东现在是不是已经能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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